陈工带来的“石缝之花”的惊喜,如同投入石盘村死水潭中的一块巨石,激起的涟漪尚未扩散,便被更深沉的疑虑和现实的冷水浇得七零八落。村部那间依旧漏风的办公室里,林涛召集的首次“中药材产业发展吹风会”,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云层。
昏黄的灯泡在头顶摇曳,将几张愁苦麻木的脸庞映照得更加黯淡。老支书王德福闷头吧嗒着旱烟,烟雾缭绕中,眉头锁成解不开的疙瘩。王会计耷拉着眼皮,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,发出单调的“笃笃”声,像在计算着某种无形的损失。几个被请来的“村民代表”——多是上了年纪、面庞如同被岁月风刀雕刻过的老者,沉默地缩在条凳上,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开裂的泥土地面,仿佛那里蕴藏着无法破解的谜题。
“药材?重楼?黄精?”王德福终于磕了磕烟锅,打破沉默,声音干涩沙哑,“林书记,陈专家的话在理,靠山吃山。可……这玩意儿金贵啊!咱祖辈都没种过!种子贵不贵?技术难不难?长几年能卖?卖给谁?价钱咋样?万一……万一砸手里,烂在地里,那可是要命的饥荒啊!”他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风险的无限放大,每一句反问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,砸在林涛试图描绘的蓝图地基上。
“是啊是啊!”王会计立刻接腔,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、带着点世故的笑容,“林书记,想法是好的!可咱村的情况您也知道,穷家破业的,经不起折腾!种玉米,收成再差,好歹能糊口。这药材……听着玄乎!不如……不如先等等,看看别的村咋弄?稳妥点好!”他的“稳妥”,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、名为“不作为”的温床。
“对头!等别处搞成了,咱再学也不迟!”
“就是!万一不成,连苞谷都耽误了,喝西北风啊?”
“那些草……漫山遍野都是,能值啥钱?别是哄人的吧?”
附和声此起彼伏,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根深蒂固的保守。整个屋子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、混合着烟草味、汗味和浓重悲观气息的凝滞空气。林涛试图解释市场前景、技术支持、政策扶持,那些在省城会议上侃侃而谈的词汇,在这闭塞的山村、在这些被贫困磨平了所有锐气的老农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,如同飘在油锅上的几滴清水,瞬间就被滚烫的疑虑蒸发殆尽。希望的星火,在“万一”的寒潮和“等等看”的冰墙前,摇摇欲坠。
会议最终在一片心照不宣的沉默和敷衍的“再议议”中草草收场。林涛独自留在空荡荡的村部,窗外暮色四合,如同他此刻沉重的心境。陈工点亮的“金山银山”之路,第一步就陷入了现实的泥沼。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藤蔓,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。难道石盘村的出路,真要被这沉重的贫困惯性死死锁住?难道“精准施策”、“激发内生动力”这些响亮的号角,在根深蒂固的守旧和麻木面前,只能化作无力的叹息?
就在这时,一个佝偻的身影,如同融入暮色的幽灵,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村部门口。是老李头。
李老栓,村里有名的“闷葫芦”,六十出头,瘦得像一根被风干的竹竿,脸上沟壑纵横,如同被雨水冲刷了千万年的贫瘠梯田。他常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、打满补丁的蓝布褂子,脊背因为常年的劳作而佝偻得厉害,走路时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。此刻,他粗糙如树皮般的手局促地搓着衣角,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——有犹豫,有挣扎,还有一种被压抑了太久、几乎要熄灭的微弱希冀。
“林…林书记…”他的声音低哑干涩,像砂纸摩擦着木头,“俺…俺有点事…想跟您说说…”
林涛心头一动,立刻压下翻腾的失落,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:“李大爷?快进来坐!有什么事您尽管说。”
老李头却没有进来,反而警惕地回头望了望空寂的村道,仿佛怕被什么无形的眼睛盯上。他压低声音,如同耳语:“不…不进去了。您…您要是有空…能不能…跟俺去屋后头…看看?”
屋后头?林涛心中疑窦丛生,但老李头眼中那份近乎恳求的郑重,让他无法拒绝。他立刻起身:“好!李大爷,您带路!”
夜色渐浓,冰冷的雾气开始在石盘村低洼处弥漫。老李头佝偻着背,像一只熟悉地形的老鼹鼠,领着林涛在狭窄、湿滑、遍布碎石的村巷间七拐八绕,避开了所有可能有人的路径。他的脚步异常轻快,与白日的迟缓判若两人,显示出一种近乎本能的、对环境的极致熟悉和对“秘秘”的守护。林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,心头的疑惑和某种莫名的预感交织在一起,如同暗流涌动。
终于,在老李头那间同样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后墙根,一处被坍塌的柴草垛半掩着的、极其隐蔽的角落,他停了下来。这里背靠湿冷的山壁,光线昏暗,几乎被主屋的阴影完全吞噬,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腐殖质气息和一种特殊的、略带清苦的药草香。
老李头再次紧张地四下张望,确认无人,这才颤巍巍地弯下腰,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、如同枯树根般的手,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、厚厚一层枯枝败叶和腐朽的麻袋片。
当掩盖物被掀开的刹那!
林涛的呼吸骤然停止!瞳孔在黑暗中猛地放大!
昏暗中,一小片与周围死寂环境格格不入的、鲜活蓬勃的绿意,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!
那是几垄极其简陋、却打理得异常整洁的“土地”——与其说是地,不如说是利用山壁凹陷和几块大石围拢出的、不足半间房大小的狭长缝隙!里面几乎没有多少“土”,更多的是碎石块和深褐色的腐殖质混合体。然而,就在这贫瘠得令人心酸的“石窝窝”里,一株株形态各异的植物正顽强地舒展着枝叶!
靠近山壁最阴湿处,几株叶片呈墨绿色、狭长肥厚、如同打开的折扇般的植物(重楼),在微弱的夜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。旁边稍干燥些的石缝里,几丛茎秆略显纤细、叶片呈卵圆形的植物(黄精),正努力向上伸展。还有几株叶片细长、边缘带着细密锯齿的(玉竹),以及一些林涛叫不出名字、但同样生机勃勃的草药!它们错落有致地生长着,叶片肥厚,根茎粗壮,显然得到了精心的照料。与梯田里那些在薄土碎石间挣扎求生的羸弱玉米苗相比,这里的每一株植物都透着一股子扎根石缝、汲取天地精华的野性和力量!
“这…这是……”林涛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狂喜而颤抖,他几乎是扑到这片小小的“药圃”前,蹲下身,借着微弱的天光,贪婪地、难以置信地审视着每一片叶子,每一段茎秆!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冰凉而充满韧性的叶片,感受着其中蕴含的顽强生命力!
老李头也蹲了下来,就在林涛身边。他不再说话,只是伸出他那双布满岁月刻痕和老茧的手,极其轻柔地、如同抚摸婴孩般,拂去一株重楼叶片上的浮尘。那动作里蕴含的温柔和珍视,与他平日的沉默寡言形成了强烈的反差。他拿起旁边一个用半边葫芦瓢做的简易水瓢,从旁边一个积着浑浊雨水的破瓦罐里舀起一点水,小心翼翼地、均匀地洒在几株看起来稍显干燥的药苗根部。每一滴水落下,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。
做完这一切,他才长长地、压抑地叹了口气,声音如同从地底深处传来,带着无尽的沧桑和苦涩:“林书记……俺……俺偷偷弄这个,有……有七八年喽……”
“七八年?!”林涛的心猛地一颤!
“唉……”老李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痛苦,“那年……俺家婆娘得了急症,咳得厉害,躺炕上起不来……乡里卫生所开的西药,吃了也不顶大用,贵得要命,吃不起啊……后来,听山外一个老郎中提了一嘴,说咱这后山阴坡上长的‘七叶一枝花’(重楼),能治肺上的毛病……俺就死马当活马医,偷偷采了点回来,熬水给她喝……没想到……还真管了点用……”
他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哽咽:“可……可那东西金贵,野生的越来越少……采也难采……俺就……就动了心思,想自己种点……又怕人笑话,说俺不务正业,瞎捣鼓……更怕……更怕种不成,白白糟蹋功夫和心思,让人戳脊梁骨……就偷偷摸摸,找了这么个背人地方……”
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株黄精肥厚的根茎部位,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:“开头几年……难啊!种子撒下去,不是被鸟刨了,就是被虫啃了……好不容易出点苗,一场大雨,山上的泥石流下来,全埋了……要不就是天旱,石头缝里存不住水,眼睁睁看着蔫死……白忙活一场,啥也落不下……”他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,仿佛那些失败的痛苦和旁人的嘲笑还历历在目。
“后来……慢慢摸到点门道……”老李头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一丝微弱的、历经磨难后的坚韧,“啥地方阴,啥地方湿,啥石头缝里能存住点腐叶子……啥时候下种,啥时候遮阳,咋防虫……一点点试,一点点记……死了再种,种了又死……跟这石头地较劲,跟自己个儿较劲……”他拿起旁边地上一个用破碗底做的简易小铲,熟练地给一株玉竹根部培上一点腐殖土,动作精准而轻柔。
“前年……去年……总算……总算有几棵活下来了,长得像点样子了……”老李头的眼中,终于燃起了一点极其微弱的、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亮光,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成就感,凝视着这片在石缝间倔强生长的绿色生命,“俺挖了点根,托进山收山货的贩子……偷偷……偷偷卖到山外药铺……您猜……猜卖了多少钱?”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,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。
“三……三十?”林涛试探着问。
老李头用力地、缓慢地摇了摇头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涛,一字一顿,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:“三……三百!就……就那几根根子!干的!”
“三百?!”林涛倒吸一口冷气!这个数字,对于石盘村年均收入不足两千的贫困户而言,无异于天文数字!如同一道惊雷,瞬间劈开了他心头的阴霾!
“是…是啊!”老李头的声音带着哭腔,又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激动,“顶……顶得上俺种好几亩苞谷啊!还……还不费地!”他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旁边一块冰冷的岩石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“林书记!俺信陈专家的话!这石头缝里,真……真能长出金子来!俺……俺这‘石窝窝’里的草,就是活生生的证见!它们能活!能长!能换钱!”
他猛地抬起头,那双平日里麻木空洞的眼中,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,死死地盯住林涛:“林书记!俺知道……知道您是为咱村好!想带大家伙儿走这条道!俺……俺不怕人笑话了!俺……俺这点‘歪门邪道’,您要是看得上,俺……俺愿意拿出来!种子!法子!都行!只要……只要能给咱石盘村蹚出一条活路来!让……让娃们不用再受俺这辈人的穷罪!”
话音落下,小小的石窝窝里陷入一片沉寂。只有山风掠过石缝,发出低低的呜咽。老李头佝偻的身影在夜色中微微颤抖,像一株在绝壁上摇摇欲坠、却死死抓住岩缝的老松。他眼中那点微弱的、被压抑了七八年的火苗,此刻毫无保留地、决绝地燃烧着,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一份沉甸甸的、对改变命运的卑微渴望,投向林涛!
林涛的心,被这火焰彻底点燃了!巨大的震撼、狂喜、敬佩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,如同汹涌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他!他仿佛看到,在石盘村这片被绝望和麻木笼罩的贫瘠土地上,在无人知晓的角落,早已有一粒倔强的种子,在坚硬的石缝中,在无尽的失败和嘲讽中,在无人喝彩的孤独里,顽强地破土而出,用沉默的坚持和微弱的绿意,点亮了第一簇希望之火!
这不是陈工带来的理论上的“石缝之花”,这是活生生的、带着泥土和汗水气息的“星火”!
他猛地伸出双手,紧紧握住老李头那双冰冷、粗糙、沾满泥土和草药清香的枯手!那刺骨的冰凉,此刻却传递着一种滚烫的力量!
“李大爷!”林涛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哽咽,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力量,在寂静的夜色中清晰响起,如同金石掷地,“您这不是‘歪门邪道’!您这是‘金点子’!是‘活教材’!是石盘村脱贫致富的‘火种’啊!”
他蹲下身,目光灼灼地扫过这片在石缝间顽强生长的绿色生命,如同将军检阅他忠诚的士兵:“看到了吗?这就是‘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’!这就是‘靠山吃山唱山歌’!您的坚持,您的摸索,就是‘内生动力’!就是‘精准施策’最好的注脚!”
他抬起头,直视着老李头眼中那点燃烧的星火,一字一句,如同庄严的誓言:
“李大爷!您放心!这‘星火’,我林涛接住了!我向您保证,也向石盘村的老少爷们保证!您这‘石窝窝’里的秘密,就是咱们石盘村产业突围的‘核武器’!您的经验,就是咱们发展高山特色中药材产业的‘定海神针’!‘扶贫先扶志,扶贫必扶智’!您用七八年的坚持点燃了这第一簇火苗,接下来,我们驻村工作队,和您一起,用政策、用技术、用大家的齐心协力,让这星星之火,燎遍石盘村的穷山恶水!烧出一条金光大道来!”
夜色深沉,寒意刺骨。但这小小的、被乱石包围的阴湿角落,却因为两双紧握的手和一片倔强生长的绿色,而涌动着一股足以驱散所有阴霾的、滚烫的希望热流!石盘村产业脱贫的漫漫长夜,终于被这簇在石缝中孤独燃烧了七八年的“星火”,撕开了一道通往黎明的、微光闪烁的裂缝!
林涛张桂兰小说免费 林涛张桂兰第6章在线阅读